“叔，你的玉米地又讓野豬拱了。”

不請自來的建筑師

文／薛 ?濤

圖／通 ?通

一年四季，冬天最輕閑，導致故事橫行。秋天本來不忙亂，人們只是忙著秋收，不過這季節野豬也忙著秋收。人們和野豬在田野上賽跑，誰都不愿意落在后面。所以，無論人還是野豬，秋天的忙碌都超過春天。

莫名奇的煩惱是，他要兼顧兩件事情。舊豬舍倒了，兩頭豬臨時寄養在弟弟家，他要建一個新豬舍。可是山下的玉米馬上成熟，野豬聞風而動，紛紛下山搶收。他只好放下修建豬舍的事情，枯坐在山坡下面，盯著下面的玉米地。這片玉米地的收成很重要，萬一被野豬糟蹋了，生活水平就會下降。

莫名奇手里握著一根柞木棒子，等待著第一個闖入者的出現。

第一天沒有闖入者。那幫貪吃的家伙并不莽撞，一定是害怕他手里的棒子。傍晚，莫名奇把棒子插在田埂，還將破衣服掛在上面。晚上就派這個假人替他守夜了。

連續三天平安無事，莫名奇便放松了警惕，放手準備修建豬舍的磚瓦和木頭。他也開始設計新豬舍的結構布局。要修一個耐用又舒適的豬舍，并不容易。

下午，侄子跑來報告，“叔，玉米地讓野豬拱了！你還不去看看！”

莫名奇扔掉圖紙，拎著斧頭就朝玉米地跑過去。

玉米地果真被偷襲了，共有十六棵玉米穗被啃得一粒不剩。這野豬的眼光毒辣得很，挑選的都是顆粒成熟的玉米穗子，旁邊還未成熟的穗子皆完好無損。莫名奇罵著那些牲畜，同時又心生敬佩。那些家伙隔著葉子都能分辨穗子是否成熟，難道有什么特異功能嗎？

莫名奇坐在田埂上琢磨野豬的看家本事。

“老兄，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。”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從山上傳過來，聲音里還夾著粗氣。

莫名奇愣了一下，四周張望卻看不見人影。

“別找了，不影響我倆聊天。我不想讓您看到我。”對方明顯是在暗處，可以窺見莫名奇的一舉一動。

“你是何方神圣？這么聊天我不習慣。”莫名奇乖乖坐下，臉朝著陽光。

秋陽正旺，曬在腦門兒上，曬在胸脯上，把心中的憤怒也驅散了。

“別問我是誰。我能幫您解答一些難題。”對方的喘息平靜下來，準備好好聊天了。

“我就不明白了……”莫名奇的話剛出口，對方就接過去了。

“我那些兄弟都有這個本事，站在玉米秸下面，一眼就能認出哪棵玉米穗成熟飽滿，哪棵穗干干癟癟。這一點比你們厲害。”對方的口氣中掩不住對莫名奇的嘲諷。

“我承認它們的活兒干得漂亮，但是沒心情夸獎它們。它們偷了我的糧食，真不咋地！”說到這里，莫名奇的怒火又燃燒起來。

“您真不用生氣。誰都得活著，活著就需要食物。”

“想活著就自己去種糧食，來我的地里吃玉米，這就是小偷。”莫名奇給野豬定的是盜竊罪，肯定恰如其分。

“您說這塊地是您的，我的兄弟們還真不服氣。您可能不知道，在很多很多年前，這塊地是一片榛子林，我兄弟們的祖先在這里筑窩生活，小日子過得挺美。后來您的先人來這里開墾田地，害得我兄弟們的祖先拖家帶口，去深山另辟新居。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。”對方幫他的兄弟們做了無罪辯護。

莫名奇聽罷，覺得自己有幾分理虧，趕緊轉移話題,“不說從前的事情了，就說現在。”

對方卻不依不饒，步步緊逼，“您還能說是我兄弟偷了你的糧食嗎？”

“這片玉米是我親手種下，又施肥又除草，才有今天的收成。你那些兄弟一點兒力氣沒出就坐享其成，這么干禮貌嗎？”莫名奇自以為又奪回了道德制高點。

“坐享其成不一定算盜竊，小偷兩個字不能亂用。這塊地明明是您祖先搶去的，這屬于搶劫，比盜竊還嚴重。你們搶了我兄弟祖先的地種了糧食，我們悄悄吃您幾穗玉米，不過分吧？咱們扯平了，行不？”對方話鋒機敏，又占據了上風，把莫名奇說得啞口無言。

“好了好了，請轉告你的兄弟們別再來了。我也要活命，惹惱了我，大家都活不好了。”莫名奇說了狠話。

“您這么說的話涉嫌威脅。”對方說罷又收起鋒芒，“我會轉告他們，以后咱們相安無事。”

莫名奇臉上露出一絲微笑，侄子朝他豎起大拇指。莫名奇臨走前將斧頭立在木棒下面，這是對小偷兄弟們的警告。

當天晚上，莫名奇挑燈夜戰，設計出新豬舍的草圖，食槽、豬窩、水池……應有盡有。

“太俗套了。”侄子來蹭飯，給他的草圖提出了意見。

總之， 侄子說話直白，從來不給莫名奇帶來更好的情緒價值。

莫名奇左看看右看看，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案。其實他的想法很簡單，讓他的豬住得舒舒服服，多長肥膘。

侄子吃完飯，就要回家了。莫名奇還沒想出更好的豬舍草圖。

“明天給我帶一個好消息來吧，別天天給我帶壞消息。”莫名奇向侄子提出了要求。

第二天早上，侄子果然給莫名奇帶來一個消息。遺憾的是，仍舊是個壞消息。

“叔，你的玉米地又讓野豬拱了。”

莫名奇咆哮著朝山下沖過去。

莫名奇揮著斧頭朝山頂嚷嚷，“出來！出來！”

莫名奇等了十幾分鐘都沒動靜，那些野豬早就跑遠了。莫名奇坐在山坡下面生悶氣。

“嘿，老兄，少安毋躁。”甕聲甕氣的聲音急匆匆趕來了，喘著粗氣。

“昨天說好的相安無事，夜里又來禍害我。我不忍了！”莫名奇的斧頭在秋陽下閃著銳利的銀光。

“他們又沒管住自己，我很抱歉……”對方的口氣非常誠懇，可是莫名奇不需要這種無用的誠懇。

“我想知道，你到底能不能管住你的兄弟們？”莫名奇煩躁到了極點，他感覺自己被耍了。

“我只能給他們提出建議。他們禍害了您的糧食，我可以代表他們補償給你。”對方極盡謙卑。

“補償？談談吧，談不成我就上山殺豬，中午給施工隊做豬肉燉粉條。”

莫名奇的口氣里充滿殺機，不怒自威。

“何必那么血腥呢？能和談就不要殺戮，他們犯的肯定不是死罪。”對方堅持以法律為準繩，把莫名奇搞得像個法盲。

“說說，怎么補償？”莫名奇不給對方面子，也得給法律的面子。

“我聽說您準備修建新豬舍，有這事吧？”

“有這事。要不是白天得看守玉米地，早就完工了。”

“別這么草率，先有成熟的施工方案才能動工。”

“方案我有了，我侄子說太俗套。”

“我送您一個很高級的方案，補償你的糧食損失。”

“你拿給我看看。”

“方案不在我手里。它是個樣板間，在岔溝的野豬林。”

“你別騙我，翻過山就是野豬林。”

“您聽好了，沿著小道走進野豬林，找到兩棵挨一起的老柞樹，兩棵樹中間有一道縫，那里就是入口。”對方給莫名奇指路，說得清清楚楚。

“你陪我去不？那里有人接待嗎？”

“我還有別的事情，幾個兄弟也外出謀生，不能陪您。樣板間是開放的，您進去參觀就行。”

對方的聲音越來越遠，已經走開了。莫名奇還想繼續打聽，對方不再搭話。

莫名奇問侄子：“你說他是不是騙人？”

侄子說：“你去野豬林看看就知道了。如果他騙人，今晚我幫你看守玉米地，但我不能幫你殺豬……”

“殺豬輪不到你，幫我看守玉米地就行了。 ”

莫名奇將斧頭別在腰間朝后山爬去，爬過山脊，下面就是野豬林，路途并不遠。

莫名奇翻過山脊，一條模糊不清的小路引他走進野豬林。走著走著，小路越來越清晰，好像故意標出了路徑，直到兩棵老柞樹出現在莫名奇的眼前。莫名奇定睛一看，兩棵樹之間的縫隙其實是一個洞口。輕輕探頭進去，里面一片漆黑。莫名奇打開手機的照明功能，里面的情況一目了然。只見里面是一個封閉的洞穴，四周洞壁借由地上生長的灌木枝條折曲而成，枝條之間則用枯干的蒲草填充、壓實，形成了妥帖的流線型窩巢。莫名奇倒吸一口涼氣，禁不住為這個完美的樣板間感到驚訝，趕緊用手機拍下了數張圖片。

這時，一股濃烈的牲畜氣味撲面而來，莫名奇明白了什么。

侄子也探頭進來，問：“叔，這是什么洞？野獸不會就在附近吧？”

莫名奇從洞里縮出來，說了一句：“野豬窩。我頭一次見到，整得不錯，服氣了。”

這時，榛子林外面傳來吭吭聲，有野豬在附近活動。莫名奇握緊斧頭，順著山路朝相反方向走去。侄子也緊隨其后。誰都不敢跟魯莽的野豬硬杠。

莫名奇剛回到山下，心中有了清晰的方案。

“老兄，樣板間您滿意不？”

“滿意，野豬窩漂亮。我就按野豬林的樣板間建我的新豬舍。”

“我一猜您就能滿意。我的兄弟們在附近謀生，沒嚇到您吧？”

“我手里的斧子不是塑料的，怕什么呢？只是我擅闖人家的宅院，冒昧了。”莫名奇心情不錯，又亮出紳士派頭。

“地址是我告訴您的，不算冒昧。那么您按照樣板間施工，有把握嗎？”

“我拍了圖片，按照圖片施工，問題不大。”莫名奇志在必得。

“您幼稚了。您需要一個專業的建筑師。”對方的聲音突然近了，好像就來自那片茂盛的棉槐叢。

“去哪找專業的建筑師呢？再說了，這是一筆支出，我不窮，但也不富裕……”莫名奇只能實話實說。

“如果我來做免費的建筑師，你愿意嗎？”

“免費的當然愿意。可是你為什么要幫我呢？”

“繼續補償您的損失。過去，我的兄弟們太不講究了。”

“老弟，沒有別的條件嗎？”

“有啊，不過很容易做到。第一，管我的飯食。提醒您，我的飯量不錯；第二，把施工現場圍擋起來，施工在夜晚進行，謝絕任何人參觀， 也包括您；第三，按要求準備建筑材料。”

莫名奇答應了對方的所有條件，很快把施工現場圍擋起來，也準備好了五捆棉槐條和五捆蒲草，另外還囑咐媳婦當天蒸一盆紅豆餡的饅頭。

第二天晚上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施工現場響起，很快就傳出香噴噴的咀嚼聲。后來就是一陣窸窸窣窣，施工按期開始了。

這是一個說話算話的建筑師，給莫名奇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。

有建筑師幫忙建豬舍，莫名奇才有精力去照看玉米地。兩天后，他掰開玉米穗，果實完全成熟了。莫名奇便雇了一臺收割機，兩天就把山下的玉米收完了。

當天晚上，豬舍施工現場的響聲停了。建筑師難得又說話了：“老兄，收割機后面還遺落了玉米。您知道吧？”

“我知道。明天我就帶侄子把它們撿回來。”莫名奇很感謝建筑師的提醒。

“能再答應我一個請求嗎？”建筑師的口氣非常謙卑。

“老弟，說出來看看。”

“明天別去撿了，把遺落的玉米留給我的兄弟們吧。”建筑師真誠地說出了請求。

“好吧，看在你兢兢業業的份兒上。”莫名奇答應了建筑師。

莫名奇說著靠近圍擋，想看看工程的進度。

“老兄，不用看進度。我交一份滿意的答卷就是了。”

莫名奇滿臉火辣辣的，站直身子回到屋里。

五天后的夜里，窗子嘭嘭響了。

“誰啊？”莫名奇翻身坐起來。

“老兄，完工了。明天早上可以驗收。”窗子上映著一道黑影。

“老弟，明天早上見一面。怎么樣？”

“您要做好心理準備，我不是普通的建筑師。”

“老弟，今晚的核桃飯味道如何？”

“味道很好，無法言表。”

莫名奇推門去送。黑影在月光下一閃，朝后山走去。

莫名奇挨到天亮，去看他的新豬舍。眼前是一個漂亮的豬窩，跟野豬林的樣板間一模一樣。莫名奇激動得直跺腳，說不出話來了。一會兒就可以去弟弟家把兩頭豬牽回來了。

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。

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問：“老兄，您別回頭，先給我打個分數。”

“一百分！你還可以再提一個要求。”

“哦……那我不客氣了。我的房子讓偷獵的人毀了，想留在您的新豬舍住一段時間。”建筑師平靜一下，說出自己的想法。

“住豬舍，委屈你了。”莫名奇答應了他的請求，這個請求不過分。

“我知道您說話算話， 不會反悔。回過頭吧，以后咱們是一家人了。”

建筑師豪爽地說。

莫名奇回過頭。一頭野豬站在墻根下面，羞答答垂著頭，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。

莫名奇心里咯噔一下，朝他笑了笑，表示了歡迎。侄子比莫名奇還熱情，嘻嘻哈哈地將建筑師迎進新豬舍，然后又把之前的兩頭豬也牽回來。三頭豬面面相覷，很是陌生。建筑師主動把食槽讓給另外兩頭豬，瞬間打破了尷尬的局面。

一家人接受了建筑師。

建筑師在新豬舍住下來，三頭豬相安無事。只是到了晚上，豬舍附近時常傳來雜亂的腳步聲。莫名奇知道，他的兄弟們想他了，找他敘舊來了。

秋天短暫，轉瞬即逝，人們很快就迎來多雪的冬天。豬舍上面覆蓋了白雪，豬舍更漂亮了。建筑師時常站在豬舍外面，自豪地打量著，“嚯，一百分！”

建筑師總是顯得很自信。

雪越來越厚，年越來越近。山村里不時傳出幾聲豬的慘叫，殺年豬的季節又到了。建筑師深居簡出，很少再出來觀看自己的建筑杰作。他明顯不如初冬時那么自信了。

有一天早上，豬舍只剩下兩頭家豬，建筑師不告而別了。

莫名奇很失落，便回憶起建筑師的請求。當時他說自己的房子被毀，要在豬舍暫住，好像沒說要住一輩子。

確實沒說住一輩子。

莫名奇便釋然了。只是每次看見漂亮的豬舍，他都會想起那個不請自來的建筑師。

七九河開，八九雁來。莫名奇坐在院子里曬種子，就等映山紅開花便開始種地。今年他準備種更多的玉米。

一陣沉重的腳步走過來，隨后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：“過年殺豬，我出去躲了一段時間。老兄，我又回來了，還歡迎不？”

莫名奇心中一陣狂喜，還沒等回過頭便答道：“老弟，歡迎回家！”

選自《兒童文學》（經典）2025年8月刊